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(孤夕星兮评)

发表于 读书 分类,标签: 儒林外史 第八回

话说王员外才到京销假,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,王员外问是何喜事?报录人叩过头,呈上报单,上写道:“江抚王一本,为要地需才事;南昌知府员缺,此乃沿江重地,需才能干练之员;特本请旨,于部属内拣选一员。奉旨:南昌府知府员缺,著工部员外王惠补授。钦此。”孤星评:难描摩彼时王惠内心喜悦,若喜形于色止为常人;若不喜于色,则深城厚腹矣。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,谢过恩,整理行装,去江西到任。非止一日,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,前任蘧太守,浙江嘉兴府人,由进士出身,年老告病,已经出了衙门,印务是通判署著。王太守到任,升了公座,各属都禀见过了,便是蘧太守来拜。王惠也回拜过了,为这交接事的,彼此参商著,王太守不肯就接。孤星评:此处多有不解,印务明了,回拜礼毕,下属职员亦悉数见过,依礼数交割程序无误。蘧太守虽归心如箭,奈何王惠迟迟不接盘。联系如今企业交接交接,大约在财物上未达一致。如收益,如欠款。

一日,孤星评:恐是俟日。蘧太守差人来禀说:“太爷年老多病,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;交接的事,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,因是如此,明日打发少爷过来,当面相恳。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。”王惠应诺了,衙门里整治酒饭,候蘧公子;直到早饭过后,一乘小轿,一副红全帖,上写‘眷晚生蘧景玉拜。’王太守开了宅门,叫请少爷进来。王太守看那蘧公子,翩然俊雅,举动不群。彼此施了礼,让位坐下。王太守道:“前晤尊公大人,幸瞻丰采;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?”孤星评:官场人词达心意均有要领蘧公子道:“家君年老,常患肺病,不耐劳烦;兼之两耳重听,多承老先生挂念。”王太守道:“不敢。老世台今年多大年纪了?”孤星评:何意如此一问?蘧公子道:“晚生三十七岁。”王太守道:“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?”蘧公子道:“家居君做县令时,晚生尚幼。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,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,也帮他看看卷子。直到升任南昌,署内无人办事,这数年总在这里的。”王太守道:“尊大人精神正旺,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?”蘧公子道:“家君常说:‘宦海风波,实难久恋。’孤星评:是个经历过故事的,看得透彻。定历过惊险,也尝过冷暖。况做秀才的时候,原有几亩薄产,可供浓厚的粥;先人敝庐,可蔽风雨;就是琴樽□几,药拦花榭,都也有几处,可消遣。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,每怀长林丰草之思;而今却可偿宿愿了!”孤星评:此处数语,太守及子品格己是不凡,确非一盘。少时,思当报国;壮时尽力;老时淡轻官意,料是有奇才抱负,隐士之风了。王太守道:“自古道:‘休官莫问子’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,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。”笑著说道:“将来不日高科鼎甲,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。”孤星评:所谓在商言商,在官言官。蘧公子道:“老先生,人生贤不肖,倒也不在科名;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,得以菽水承欢,这是人生至乐之事。”王太守道:“如此,更加可敬了。”说著,换了三遍茶,宽去大衣服,坐下。孤星评:蘧公子深受其余淡泊田园之风影响,举止言谈透出不寻常,透出恬谈、洒脱,看得清人生轻重,淡化官场名利。或者那田无清宁太过令人神往罢。

说到交接一事,王太守著实为难;孤星评:难在何处?难在人财物权的交割和承责风险的不定。蘧公子道:“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。家君在此数年,布衣蔬食,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;历年所积俸余,约有二千余金。如此地仓谷、马匹、杂项之类,有什么缺少不够处,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填补。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,官囊清苦,决不有累。”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,满心欢喜。孤星评:蘧公子及其父历过多少官场世故,已知王太守之忧。蘧公子所言,可谓是切中王太守所忧命门,化其忧,自然满心欢喜。

须臾,摆上酒来,奉席坐下。王太守慢慢问道:“地方人情,可还有甚么出产?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?”蘧公子道:“南昌人情,鄙野有余,巧诈不足;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,家君在此,准的词讼甚少,若非纲常伦纪大事,其余户婚田土,都批到县里去,务在安定聚会,与民休息。至于处处利薮,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,或者有也不可知。但只问著晚生,便是‘问道于盲。’了”孤星评:虽为“慢慢”,实为心焦。蘧公子所列其余治理方略,止在为民,止在聚集民心。王太守可能体会?王太守笑道:“可见‘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’的话,而今也不甚准了!”孤星评:王太守将此官风放在为官首位,料是同僚之间己将此作为教条,千里为官只为名利,清知府尚可十万,余言不明自揣罢。当下酒过数巡,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的话,因又说起:“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,只落得个讼简刑清;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,都也吟啸自若。曾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:‘闻得贵付衙门里有三样声息。’”王太守道:“是那三样?”蘧公子道:“是吟诗声,下棋声,唱曲声。”王太守大笑道:“这三样声息,却也有趣的紧。”蘧公子道:“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,只怕要换三样声息!”王太守道:“是那三样?”蘧公子道:“是戥子声,算盘声,板子声。”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,正容答道:“而今你我要替朝廷办事,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。”孤星评:蘧公子己知王太守不是同路人,为官出发点就己不同,己预料接割后府内前后堂的情形,前后三声的不同注定会导致治民安民的不同。止为讥笑。

蘧公子十分大酒量,王太守也最好饮,彼此传杯换盏,直吃到日西时分,将交接的事当面言明,王太守许定出了结,辞别去了。过了几日,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,王太守替他出了结;蘧太守带著公子家眷,装了半船行李书画,回嘉兴去了。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,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,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,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,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,不许欺隐,都派入官,三日五日一比。用的是头号板子,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,较了一轻一重,写了暗号在上面,出来坐堂之时,吩咐叫用大板,早隶若取那轻的,就知他得了钱了,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隶。这些衙役百姓,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;全城的人,无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,睡梦里也是怕的。孤星评:蘧公子虽厌王太守功名之势,但亦理解官风如此,故与之畅饮。酒后送银即可出结。后种种都应验蘧公子所言,扰民害民,人心凌乱因此各上司访闻,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。评: 做到两年,各处荐了。适值江西宁王反乱,各路戒严,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赣道,催趱军需。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,星夜赴南赣到任;到任未久,即出门查台站,大车驷马,一路晓行夜宿。孤星评:乱世重典是无错,错在伤民意以邀政绩。

那日到了一个地方,落在公馆,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。走进去举头一看,正厅上悬著一块匾,匾上贴著红纸,上面四个大字是‘骅骝开道。’王道台看见,吃了一惊;孤星评:所谓见字识意是真为也,此等仪式也定是高贵官员享有,在官道奔波者岂有不识者?到厅升座,属员衙役,参见过了,掩门用饭。忽见一阵大风,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,里面现出绿底金字,四个大字是‘天府金龙’。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,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,直到今日才验。那所判‘两日黄堂’便是南昌府的个‘昌’字。可见万事分定。一宿无话,查毕公事回衙。2021.1.21 孤星评:三处应验两日黄堂昌,亦合了所有迹像对仗了所思想。

次年,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;百姓开了城门,抱头鼠窜,四散乱走。王道台也抵挡不住,孤星评:恐是未曾抵挡罢,只消听了军兵声就无魂 叫了一只小船,黑夜逃走;孤星评:此为一逃 走到大江中,遇著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,明盔亮甲。船上有千万火把,照见小船,叫一声:“拿!”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,走进中舱,把王道台反绑了手,捉上大船;那些从人船家,杀的杀了,还有怕杀的,跳在水里死了。王道台吓得擞抖抖的颤,灯烛影里,望见宁王坐在上面,不敢抬头。宁王见了,慌走下来,亲手替他解了缚,叫取衣裳穿了,说道:“孤家是奉太后密旨,起兵诛君侧之奸;你既是江西的能员,降顺了孤家,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。”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:“情愿降顺。”孤星评:降罢,可保狗头,岂曰狗头不为头么?罢罢罢,唯有一死为大难事宁王道:“既然愿降,待孤家亲赐一杯酒。”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,跪著接酒在手,一饮而尽,心便不疼了,又磕头谢了。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使之职,自此随在宁王军中。听见左右的人说,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,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‘琴瑟琵琶。’头上是八个王,竟无一句不验了。孤星评:王道台何曾现过这般惨态,何曾仰看他人,酒后心即不痛,此非真疾也。

宁王闹了两年,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,一阵杀败,束手就擒;那些伪君,杀的杀,逃的逃了。王道台在衙门,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,只取了一个枕箱,里面几本书和几两银子,换了青衣小帽,黑夜逃走,真乃是慌不择路,赶了几日旱路,又搭船走。孤星评:只道是宁王有王者气,熟料只不过闹闹而已。道台二度奔逃,只携带惹事根苗,亦是深夜,逃法娴熟。昏天黑地,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。那日住了船,客人都上去吃点心,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。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,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;王惠见那少年,彷佛有些认得,却想不起。开店的道:“客人,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!”王惠便去坐在对席,少年立起身来,同他坐下。孤星评:仿佛本人似在场矣,好端事开扬。

王惠忍不住问道:“请教客人贵处?”孤星评:此为求证之词,料想是心里有相仿,只待求证,彼时眼神定有闪耀追探。那少年道:“嘉兴。”王惠道:“尊姓?”那少年道:“姓蘧。”王惠道:“向日有位蘧老先生,曾做过南昌太守,可与足下一家?”那少年惊道:“便是家祖,老客人何以见问?”王惠道:“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,失敬了!”那少年道:“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?”王惠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处,宝舟在那里?”蘧公子道?“就在岸边。”当下会了帐,两人相携著下了船,坐下。孤星评:王公未忘他日恩,倒也算是人物。为何独避他人,官兵尚倒不曾痴追于此。王惠道:“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,台讳是景玉,想是令叔?”蘧公孙道:“这便是先君。”王惠惊道:“原来便是尊翁,难怪面貌相似,却如何这般称呼?难道已仙逝了么?”蘧公子道:“家祖那年南昌解组,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。”王惠听罢,流下泪来说道:“昔年在南昌,蒙尊公骨肉之谊,今不想已作故人。孤星评:虽逃状可恶,也堪比今负义忘恩多如牛毛。叹叹!世炎情淡,纸约昏昏,今人愈为难堪,叹叹!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?”蘧公孙道:“虚度十七岁。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?”王惠道:“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?”蘧公孙道:“他们都上岸去了。”王惠附耳低言道:“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。”孤星评:王公行事之风隐约探见官场犄角事今虽繁华如幕,显表胜达,却腐之股肤,人言古官场现形,熟又知今官场形现?蘧公孙大惊道:“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,如何改装独自到此?”王惠道:“只为宁王反叛,弟便挂印而逃;却为围城之中,不曾取出盘费。”蘧公孙道:“如今却将何往?”王惠道:“穷途流落,那有定所?”就不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。孤星评:吾以为此段精彩纷程。呼应题目,穷途也,遇旧音。趋利僻害,小人真真。倘若高风争争,远离尘世烟土。

公孙道:“老先生既边疆不守,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;只是茫茫四海,盘费缺少,如何使得?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,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椿银子,现在舟中,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,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。”孤星评:公孙本性厚善,助人亦为己,渡他人与今日,宽我已明日; 今古虽恶降叛,然而王公降顺于三国之中,迫境于逆生之地,止叹义士多生燕赵,英雄多生草莽。情厚多于匹夫,凉情多于书生。说罢,即取出四封银子,递给王惠,共二百两。孤星评:真情直爽快,然未知明日险今日至,今日义明日薄,今天善明日恶,岁月汤汤,变人模样!王惠极其称谢,因说道:“两边船上都要赶路,不可久延,只得告别;周济之情,不死当以厚报!”双膝跪了下去,蘧公孙慌忙跪下回拜了几拜。孤星评:受人点滴恩,渭当涌泉归。周遭遇冷险,无路可行,一文钱难倒英雄,今日种种,历历在目。叹叹。王惠又道:“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,一无所有,只有一个枕箱,内有残书几本。此时潜踪在外,虽这一点物件,也恐被人识认,惹起是非;如今也拿来交给世兄,我轻身便好逃窜了。”蘧公孙应诺。他即刻过船,取来交待,彼此酒泪分手。王惠道:“敬问令祖老先生,今世不能再见。来生犬马相报便了!”分别去后,王惠另觅了船只到太湖,自此更姓改名,削发出家为僧去了。孤星评:不详物,无意无心间已埋福祸根。人生多事,岁月无垠,终究都是计算好了的。

蘧公孙回到嘉兴,见了祖父,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,蘧太守大惊道:“他是降顺了宁王的!”公孙道:“这却不曾说明。只说是挂印逃走,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。”蘧太守道:“他虽犯罪朝廷,却与我是个故交,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作盘费?”公孙道:“已送他了。”蘧太守道:“共是多少?”公孙道:“只取得二百两银子,尽数送给他了。”蘧太守不胜欢喜道:“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!”就当日公子交接的事,又告诉了一遍。公孙见过乃祖,进房去见母亲刘氏,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,慰劳了一番,进房歇息。孤星评:故友知交,并不因祸乱而移没; 草堂锦衣,并不因钱财而生离,亦算是大有可为,大有意味。公孙一家,当数算得上真、友。而今日种种,富在深山有远亲,穷在闹市无人问;再于人情世间,官场仕途,斗心带狠,比比有余。有友如此,当真足矣。

次日,在乃祖跟前又说道:“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。”取出来送与乃祖看。孤星评:败人事秧苗浮现,可叹可惜。莫看莫问,掷于高搁岂不更妙?蘧太守一一看了,都是抄本;其他也还没有紧,只内有一本,是高青邱集诗话有一百多纸,就是青邱亲笔缮写,甚是精工。蘧太守道:“这本书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,数十年来,多少才人,求见一面不能;天下并没有第二本,你今无心得了此书,真乃天幸。须是收藏好了,不可轻易被人看见。”孤星评:倒底是太守见多识广,思明历害,隐归藏。蘧公孙听了,心里想道:“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,何不将他缮写成数套,添了我的名字,刊刻起来,做这一番大名?”主意已定,竟去刻了起来,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,下面写‘嘉兴蘧来旬先夫氏补辑。’刻毕,刷印了几百部,遍送亲戚朋友;人人见了,赏玩不忍释手。孤星评:聪明自以,巧立名堂。倘不知不明名利不止杀人,更利诛心。误了卿卿这般才俊,真是可惜。

自此浙西各郡,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;蘧太守知道了,成事不说,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,写斗方同众名士赠答。孤星评:互欺而已。各郡亦是沽名钓誉之徒耳,一是不知假为假,止为借假名扬名,一是知假为假,止为借假名扬名。皆为贪婪一辈。一日,门上人进来禀道:“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。”蘧太守叫公孙:“你娄家表叔到了,快去迎请进来。”公孙领命,慌出去迎。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;中堂在朝二十余年,甍逝之后,赐了祭葬,□为文恪,乃是湖州人氏。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;这位三公子,讳□,字玉亭,是个孝廉;四公子讳瓒,字瑟亭,在监读书;是蘧太守亲手扶起,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,请坐奉茶。二位娄公子道:“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;小侄们在京,闻知姑丈挂冠归里,无人不佩服高见。今日得拜姑丈,早已须鬓皓然,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。”孤星评:客套规程,倒也不及深入腠理。然挂冠归里引多人羡慕,恐有不实。官虽劳,仍趋之若鹜;高见处,却不见。是以客套见长治,以苦劳见社稷。蘧太守道:“我本无宦情;南昌待罪数年,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,虚糜朝廷爵禄,不如退休了好。不想到家一载,小儿亡故了,越觉得胸怀冰冷。仔细想来,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。”孤星评:如真有此淡然官识,是为难得。无官无为,有官无为,倒不如真退了好。报应的源头定不止是不曾做得事业。娄三公子道:“表兄天才,磊落英多,谁想享年不久;幸得表侄已长成人,侍奉姑丈膝下,还可借此自宽。”娄四公子道:“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,思量总角交好,不想中路分离,临终也不能一别,同三兄悲痛过深,几乎发了狂疾。大家兄念著,也终日流涕不止。”孤星评:今人总有旧时影,不细说也罢。规劝总在寸心,后背倒比前背,以缓失子之痛罢,以缓失却同僚之谊罢。蘧太守道:“今兄宦况,也还觉得高兴么?”二位道:“通政使是个清淡衙门,家兄在那里浮沈著,不曾有甚么建议;却是事也不多;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觉得无聊,商议不如返舍为是。”孤星评:清淡有两义,一曰事简,二曰金简。浮沉亦有二义,一曰浑日,二曰侍机动。浑如今衙门公职,侍机有如今暗波风动。坐了一会,换了衣服。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;公孙陪奉出来,请在书房里。面前一个小花圃,琴樽□几,竹石禽鱼,萧然可爱。孤星评:倒也开眼界,清幽通神,醒目怡心。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,拄著天台藤杖,出来陪坐;摆出饭来,用过饭,烹茗清谈,孤星评:状如乡间野叟,质真朴纯,料此才为生活,不免洒脱有一二。叹叹!艳羡几多人家!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:“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,建了这件大功,除了这番大难。”娄三公子道:“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,尤为难得!”四公子道:“据小侄看来,宁王此番举动,也与成祖差不多;只是成祖运气好,到而今称圣称神;宁王运气低,就落得个为贼为虏,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。”蘧太守道:“以成败论人,固然是庸人之见;但本朝大事,你我做臣子的,说话须要谨慎。”四公子不敢再说了。孤星评: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此番应景,也是情理了。至于宁王造反因由,定有诸多因素,定有损他利已,利己利他处,生死攸关炼人性,焉谓造反即为反贼乎?奈何天意难测,英雄卒于荒野,骏马没蹄于川,也是平常之事。善人无法造反,皆因善结人缘,却独异于朋党之争。昔之闯王殁于乡团,败于北面,正谓史料曰成王败寇。然有后人评说。蘧太守虽有沽名,却也是心中有些见识,亦知以功成论成败,以卫冕判终权是失了品格的事,以谓之为庸碌见识,然清清寰宇,有几真言?

那知这两位公子,因科名失势,未能早年中鼎甲,入翰林。以致一肚牢骚不平,常说:“自从永乐篡位之后,明朝就不成个天下!”孤星评:重娘舅而远叔伯,是为何?皆因叔伯同宗,位极之争者;慨娘舅终为外姓,权至高处亦为外,无位极之争之忧。此为朱姓家事。每到酒酣耳热,更要发这一种议论;孤星评:失意,牢骚挂心口,虽可理谅,却是祸起之根苗。娄通政也是听不过,恐怕惹出事来,所以劝他回浙江。当下又谈了一回闲话,两位问道:“表侄亲业,近年造就如何?却还不曾恭喜,毕过姻事?”蘧太守道:“不瞒二位贤侄说,我只这一个孙子,自小娇养惯了;我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,也不见有甚么学问,一味装模作样,动不动就是打骂。人家请先生的,开口就说要严;老夫姑息的紧,所以不曾让他去拜师就学。你表兄在日,自己教他读些经史;自你表兄去后,我心里更加怜惜他,已替他捐了个监生,学业也不曾十分讲究。近年我在林下,倒常教他做几首诗,吟咏性情,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,在我膝下承欢就好了。”孤星评:严师出高徒,棍棒底下出孝子,溺子如杀子诸如此类劳师累子之言真确乎?张驰有度,爱恨交错延香火,纵子败奢犹未远。乐天道,知天顺意,这等情怀,怕是止有万千这一二罢。二位公子道:“这个便是姑丈高见。俗语说得好:‘与其出一个伤耗元气的进士,不如出一个培养阴德的通儒。’这个见解对的很!”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,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。二位看了,称赞不已。孤星评:文人志士本无志,醉心八股求登弟。恨恨意,绵绵愤。

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,二位辞别要行,蘧太守设酒席饯别;席间说起公孙姻事:“这里大户人家,也有求著来说的;我是个穷官,怕他们争行财下礼,所以拖延著。贤侄在湖州,若是老亲旧戚人家,为我留意,贫穷些也不妨。”二位应诺了,当日席终。孤星评:省却多少烦事。

次日,叫了船只,先发上行李去。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,自己出来厅上作别;说到:“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,家常相待,休怪怠慢。二位贤侄回府,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,提著我的名字,说我蘧佑,年迈龙钟,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!”孤星评:待人之道细微现著,情真意切时,潸潸泪目。古之礼法,今犹敬之,犹承之。时有老友,阴阳两重,丝丝意意。两公子听了,肃然起敬,拜别了姑丈。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门。公孙先在船上,候二位到时,拜别了表叔,看著开了船,方才回来。孤星评:礼数周全,辈份敬畏分明,待客之术可取。两公子坐著一只小船,萧然行李,仍是寒若朴素;看见两岸桑荫稠密,禽鸟飞鸣,不到半里多路,便是小港,里边撑出船来,卖些菱藕。两弟兄在船内道:“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,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色?宋人词说得好:‘算计只有归来是。’果然!果然!”看看天色晚了。到了镇上,见桑荫里射出灯火来,直到河里。两公子叫道:“船家泊下船。此处有人家,上面买些酒来,消此良夜,就在这里宿了罢。”船家应诺,泊了船。两弟兄凭舷痛饮,谈说古今的事。孤星评:此几句较有意思。就如同吃肉的没见过吃糠的,觉得稀奇;就如同城里人下乡,觉得处处新鲜;就如同旅客,异地而喜。可若是长久,则又是一种话语了。

次早,船家在船中做饭,两兄弟上岸闲步,只见屋角走过一个人来,见了二位,低头便拜下去,说道:“娄少老爷,认得小人么?”只因遇著这个人,有分教:‘公子好客,结多少硕彦名儒;相符开筵,常聚些布衣韦带。’

毕竟此人是谁?且听下回分解。

分享到: